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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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蜻蛉覺得自她們去拒霜院探病歸來後,成玉便有些不同了。

她話少了些,笑也少了些,整日都有些懶懶的。

上個月天兒不好,十日中有個七八日都風大雨大,那些風雨亦將她熬得有些懶,卻不是如今這種懶法。那時候她要麽讓自己作陪,要麽讓伶人作陪,看書下棋聽小曲兒,是公子小姐們消磨時光的尋常玩法。

如今她卻愛一個人待著,找個地兒閉目養神,屈著腿,撐著腮,微微合著眼,一養起來便能動也不動地待那兒半日。

蜻蛉將這些一一報給了季明楓。

季世子倚在床頭看一封長信,聞言只道:“她沒有危險便不需來報了。”

如此孤僻了十來日,有一天,成玉有了出門的興致,說想去訪一趟漕溪。

漕溪縣位於麗川之南,背靠一座醉曇山,醉曇山後頭就是南冉。

天下名硯,半出漕溪,成玉她平日裏愛寫兩筆書法,想去漕溪瞧瞧無可厚非。

去一趟漕溪,馬車代步,路上要走兩日,這算是出遠門,且漕溪臨著南冉,蜻蛉琢磨著雖然郡主她此時還沒有危險,但去了說不定就能遇著危險了,這個是應當報給季世子的。

季世子沈默了片刻:“她原本便是來游歷,出門散一散心也好,讓季仁他們四個暗中跟著。”

漕溪之行,蜻蛉騎馬,成玉待在馬車裏頭。

路上兩日,風光晴好,因此馬車的車帷總是被打起來。自車窗瞧進去,成玉屈腿臥在軟墊之上,單手撐腮,微微合目,是同她在府中全然一致的養神姿態。

這是蜻蛉頭一回如此接近地端詳成玉這副姿態,心中卻略有奇異之感,覺得她這副神態不像是養神,倒像是在屏息凝神細聽什麽。

她聽力算是卓絕了,亦學著她閉眼凝聽。但除了遠方村婦勞作的山歌、近處山野裏婉轉的鳥鳴,卻並未聽到什麽別的聲音。

到得漕溪縣後,成玉終於恢覆了初到麗川王府時的精神,日日都要出門一逛。

先兩日她訪了好幾位制硯大家;第三日特去產硯石的漕溪領教了溪澗風光;第四日她意欲進醉曇山一觀,不過蜻蛉同她進言山中不太平,她便沒有強求,只在山腳下歇了個午覺,便同蜻蛉重回了鎮中。

後頭幾日她日日去街上瞎逛,今日買幾粒明珠一壺金彈,明日買一張彈弓兩匹綢布,後日又買一把匕首幾雙軟鞋,沒什麽章法,瞧著像是隨便買買,碰到什麽就買了什麽。

而後又有一天她突然問蜻蛉孟珍是不是很擅長制毒解毒,蜻蛉答是,次日便瞧見她不知從哪裏找來本毒典,日看夜看,一副誓與孟珍比高低之態。因她們下榻的客棧附近便有個藥鋪,藥鋪子也就成了成玉常待的地兒,時而見她從藥鋪裏搞些藥材回來搗鼓。

蜻蛉並未懷疑什麽。

她著實想不到別處,因在她心中,她也是全然地讚同著季世子,認為成玉的確是一個天真不知世事的郡主。便是成玉已來到了醉曇山下,她也未料到這天真的小郡主其實是為探南冉古墓而來。

因照常理,這不滿十六的小姑娘根本不可能得知南冉古墓正是隱在醉曇山中;且照常理,她便是有什麽機緣得知了墓葬方位,也不可能那等魯莽地去孤身探闖這座剛折了季世子十六個高手的兇險古墓;再照常理,沒有聖女之血,她根本破不了墓門入不了墓中。

因蜻蛉將萬事都用常理量度了,故而犯了一生中最大的一個糊塗,讓成玉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不緊不慢地集齊了探闖南冉古墓的所有工具,以及藥物。

八月初二夜,成玉拎了壺桂花陳,爬上了客棧的東墻,躺在墻上喝著小酒看月亮。

花妖們最愛重他們這位花主的勇直無畏,但成玉她並非是個孤勇之人。季世子在古墓中吃的虧令她十分明白墓中的兇險,故而今次她慎之又慎,且不惜摘下了希聲。

同季世子院中那株古白蘭長談之後,她便摘下了希聲,那正是一月之前。

因此她已有一個月不曾歇個好覺了。

算命的說她這輩子有三個劫,第一個是病劫。她周歲上犯了這個劫,國師雖沒算出來她到底得了什麽怪病,但算出來要治她這個怪病得靠她老爹去求取百種花木,立樓供奉。然後說不準是她老爹尋到了朱槿還是朱槿主動找到了她老爹,接著一百位族長也一一被請進了十花樓中,事兒就這麽成了。

其實她到底得了什麽病她爹娘一直稀裏糊塗,在他們淺顯的認知中,一直以為她是撞了邪。

她也是長大了才聽朱槿提起。

那不是病,是生為花主的非凡之力覺醒罷了。而那所謂的非凡之力,乃是能聽聞天下所有花木言語心聲的能力。他們花木一族管它叫全知之力。

因為成玉不愛八卦,因此根本不知道這種能聽到天下花木心聲的能力有什麽作用。讓她自個兒選,她更希望來得俗套些,禦劍飛仙這種她也不強求了,她就想要個點石成大額銀票的能力。可惜沒得選,老天爺只賜給了她這個什麽用都沒有,且凈帶給她苦頭吃的全知之力。

猶記那時候她還是個周歲小兒,幼小且脆弱,那能力蘇醒時如有千萬個聲音跨越千裏萬裏響在她的耳畔灌進她的腦海攪亂她的心神,她無法躲避也無法承受,虧得朱槿和姚黃他們動作快,為她造出了希聲,在她受不住差點一命嗚呼之時,顫巍巍撿回了她一條小命。

希聲是封印,她戴上它便能封印體內的異能,令她安然成長。

希聲也是修行重器,要日日吸食百花之長們的靈力,好在她一個肉體凡軀之內再塑花主靈身,使她終有一日能掌控花主的全知之能。

朱槿說若掌控了這靈力,便是摘下希聲,那千萬個聲音再次湧進她的心中,她也將再無煩惱痛苦,反而能自由地徜徉於心海之中。萬千花木便有萬語千言她也能在一個瞬剎之內聽聞,在一個瞬剎之內辨出,且在一個瞬剎之內領悟,她若想知道得更多,還能在心中與萬裏之外的花木交談,真正是居於幽室而能聞天下諸事,的確可說得上是一種全知之力。

希聲需吸食百花靈力十五年以塑花主靈身。

這就是成玉需在平安城待十五年的緣由。

而這被禁錮的十五年,說成玉離不開十花樓,其實是她離不開希聲。

希聲離不開十花樓,她因此亦無法離開十花樓。

希聲此時被成玉掛在那白瓷酒壺的壺嘴上,她喝一口桂花陳,希聲便往她的上嘴唇撞一撞。

拒霜院中那株古白蘭確然博聞廣識,提及古墓中的毒障機栝頭頭是道,但花木也會說謊,有時候記事還記不大清楚,故而還原南冉古墓全貌,她得聽許多意見,做許多準備。

初摘下希聲的那一夜,她被腦子裏千萬個聲音逼得差點兒沒死過去,還是希聲在她體內所塑的花主靈身當了大用。她雖然耳鳴頭疼,雙眼還充血,卻終於沒像小時候那樣動不動就暈死過去。

苦不堪言地熬了幾日,便漸漸分辨得出那些聲音都在說些什麽了。

直至今日,雖摘下希聲她仍舊頭疼,且至多只能分辨方圓百裏地內花木們傳達的信息,但與初時相比,已好了太多。且對探訪南冉古墓來說,做到這個地步倒也夠了。

她折騰了自個兒一個月,南冉古墓裏頭是個什麽樣,她基本上已打探清楚。來漕溪的路上,她覺得最大的問題只剩下如何取得孟珍的聖女之血好破墓門了。

季世子著實將孟珍護得嚴,王府中二十天來她都無從下手。她借著覽硯之名來漕溪,原本是想向附近百裏的花木打探打探還有沒有別的法子可以破墓。

她原本也沒抱著什麽大指望,想著若不行再回王府從長計議罷了,卻沒料到這個問題竟很快解決了。

那日她在醉曇山腳下歇午覺時,古墓旁的一棵古柏和深山裏的一棵迎客松告訴她,朔日乃一月之始,也是生氣之始,便在每月朔日子時至未央時分,以古墓為中心,照著先天八卦的八個方位,依序自天然造化的河湖溪澗中采集映月之水,將八方之水合為一瓶,稱做水神靈鑰,亦能打開古墓墓門。

昨日便是朔日,她昨晚將蜻蛉迷暈後便將這樁大事幹好了,此時左手裏的青瓷瓶裏就裝著那講究的開墓靈鑰。

前些日她事多,並沒有空閑再在腦海中會會那株古柏和那棵迎客松。今日她諸事了結,萬物具備,只待明日進山,因此有了閑暇,打算探探他們提給她的這個新奇的開墓之法緣自何處。

千萬個嘈雜的聲音裏頭,分辨出那株古柏的聲音:“花主是問為何八方之水亦能啟開古墓之門?那是因那蘭多神的夫婿,乃是掌管天下水域的水神大人哪。”

成玉琢磨著那蘭多神是個什麽玩意兒。

古柏善解人意:“花主沒有聽過那蘭多神吧?這不奇怪,今世的凡人們早改了信仰,就連妖族裏也沒有多少還記得那些古早的傳聞。”

他解釋:“古早的傳說裏,那蘭多神乃凡人們的母神,是此處凡世裏最初的凡人們所供奉的神。而最初的凡人們的君王名叫阿布托,被稱為人主阿布托,是那蘭多神的神使。醉曇山中的這座古墓,與其說是南冉族祖先的墓葬,不如說是整個人族祖先的墓葬,因墓中所藏的乃是人主阿布托的遺骨。誠然千年萬年的……”

成玉有點跟不上,擰著眉頭:“你說慢一點。”

古柏調整了下語速:“誠然,千年萬年的時光流轉裏,凡人們早已遺忘了,這座古墓中埋葬的是誰,只記得,此乃聖地……”

成玉差不多已能抵擋住腦子裏的疼痛,跟上他的速度了,打了個響指:“也不要這麽慢。”

古柏:“……”

古柏恢覆了語速:“因記得此乃聖地,凡人們對古墓進行了成千上萬次的整飭和重修,這讓古墓的格局和功用在後世裏都變得不成樣子了。但即便如此,開墓之法凡人卻是無法更改,要麽得是人主阿布托在凡世的遺血,要麽就得是朔日裏所取的八方映月之水。傳說這兩種開墓之法都是人主阿布托在世時所親定……”

一旦跟上古柏的語速,成玉的腦子反應是很快的,她立刻抓住了重點:“這個阿布托很有意思嘛。如果此墓是那蘭多之墓,那倒可以理解為何水神靈鑰亦可打開墓門,水神是她丈夫嘛。可此處葬的是阿布托,開墓卻需用水神靈鑰,難不成這個阿布托也喜歡水神?”

敬業的古柏沒忍住卡了一下:“花主,我剛才有沒有同您提起過,人主阿布托他是個男的,水神也是個男的?”

成玉道:“哦,他倆都是男的,我忘了,男的是不該喜歡一個男的。”

見多識廣的古柏不由得要反駁她這個落後的觀念:“花主您這個觀點也不盡然……不過阿布托不可能喜歡水神,因為阿布托是喜歡那蘭多神的,聽說還是真愛。”

成玉:“……這種八卦你都知道?”

古柏謙虛了一下:“無意中耳聞罷了。”一看話題扯遠了,咳了一聲回歸正題道,“此墓雖葬著人主阿布托的遺骨,算是人主的墓,但據說此墓卻是建在那蘭多神羽化之處。那蘭多神乃是自光中化生的神祇,彼時為人族而羽化後,也是回化作了垂天之光,消失在了混沌之中。

“人主阿布托曾是那蘭多神的神使,長年跟隨那蘭多神,那蘭多神羽化後,阿布托懷念她,著了一冊,錄了那蘭多神生平許多言語。

“那冊中記載那蘭多神曾與阿布托有過一次關乎為她建墓的交談。那蘭多神曾告知人主:‘你若為我建墓,那就讓所有能進入墓中之人都崇奉水神,這樣我便是羽化了,我的最後一束不滅之光,也將降臨在那座墓中。’”

因信息量太過豐富之故,成玉有一陣沒反應過來,消化半天,她總結道:“所以說,這座古墓其實並非阿布托一人之墓,或者並非阿布托之墓,它只是收殮了阿布托的骸骨罷了。此墓真正的墓主其實是那蘭多,這是阿布托為那蘭多所建之墓。”

成玉疑問:“他期望終有一日,羽化的那蘭多能夠在收殮了他骸骨的這座墓中,降下她的最後一束不滅之光,是嗎?”

古柏唏噓:“人主情深啊。”

成玉喃喃:“‘你若為我建墓,那就讓所有能進入墓中之人都崇奉水神,這樣我便是羽化了,我的最後一束不滅之光,也將降臨在那座墓中……’”

她好奇:“就算阿布托對那蘭多情深,可那蘭多喜歡的是水神吧?”

古柏高深莫測:“誰知道呢?據人主的筆記記載,說那蘭多神羽化之時,她的丈夫水神還沒有降生呢。”

“……”成玉感覺自己白腦補了一出三角大戲,一頭霧水道,“所以水神他們家是跟那蘭多神定了娃娃親?”她吃驚,“聽你的意思,那蘭多也是十分了得的一位古神了,怎麽就能答應且認定一個未出生的孩童做丈夫呢?”

古柏婉婉到來:“誰也無法逼迫得了那蘭多神,那蘭多神認定水神,乃是因她有預知之能。人主的筆記中說,那蘭多神曾做了一個夢,醒來後她便告知人主,說數萬年後誕生的水神將要成為她的丈夫。”

成玉嘆了句:“封建迷信造的孽。”又問,“那蘭多她怎麽什麽事都告訴人主?”

她提問的角度有點新穎,古柏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半天,道:“……可能也沒有什麽別的朋友吧……”

成玉哦了一聲,又問:“那蘭多神她到底做了個什麽夢?”

古柏有問必答:“什麽夢不知道,人主並沒有載錄。”

“花主不知羽化是何意,因此不知此事的關竅其實並不在那蘭多神做了什麽夢上頭。”

“須知天神若是羽化,便是神魂俱滅,湮滅灰飛,再無可能覆生的。可那蘭多神卻在為人族羽化之前做了預知夢,說她自己未來會嫁給水神,這其實是說她即便羽化了亦會覆生,因此阿布托建造這座古墓,並非只為了求得那蘭多神的最後一束不滅之光,他是想讓那蘭多神在這座古墓中覆生。”

成玉沈默了片刻,再次做出了總結:“南冉古墓到現在還好端端立在那兒為難意欲進墓之人,可見那蘭多還沒有覆生。”

她突然想起來:“不過,那位那蘭多認定的水神大人,他如今降生了麽?”

古柏靜了好一會兒:“可見花主並沒有好好熟悉我花木一族的歷史過往啊,”他意味深長,“花主難道不知道,我族的第一任花主,便是那位水神大人麽?”

成玉飲完了酒,聽完了古柏說給她的這個睡前故事,爬下了東墻,又重新套上了希聲。

她預備睡了。

往常便是只摘下希聲半個時辰,她也要在床上頹起碼一個半時辰方能入眠,還睡不踏實。今次古柏那個神神叨叨的傳說甚吸引她,因此她摘了希聲整整一個時辰。

她預感今夜無法安眠,只能在床上閉眼養一陣罷了,卻未料到竟很快就入睡了。睡前她又想起了那蘭多的那句話。

“你若為我建墓,那就讓所有能進入墓中之人都崇奉水神,這樣我便是羽化了,我的最後一束不滅之光,也將降臨在那座墓中。”

她覺得這句話很有意思,像是有些情深的樣子,但明明那蘭多從未見過水神,卻說得出這樣鄭重又情深的話,聽著讓人有些遺憾,或許還有點心傷。她想著那蘭多那時候到底做了個什麽夢,想著想著她就睡著了。

然後她就做了個夢。

成玉知道自己在做夢,但在夢中,她卻並未想過要醒過來。

恍惚間她行走在一段漆黑的長廊上。她什麽也看不見,卻知道如何才能走到長廊盡頭。她似乎走了許久,終於瞧見一點白光,回神時她發現自己已赤足站在一片戈壁之上。

碎石將她的腳底硌得生疼,那感覺十分真實。

月輪巨大,掛在天邊,天卻極近,銀光覆蓋了整片戈壁。胡楊樹點綴其間,盡管是在夜裏,金黃色的林木卻似乎仍帶著陽光的灼烈。風從林木中來,貼住她的臉龐,拂起她的裙角,竟是溫暖且柔軟的。

這是深秋的戈壁,她雖從未去過戈壁,卻知戈壁上深秋的夜風絕不該如此溫柔。那些邊塞詩人們常有好句描繪這荒無人煙的邊陲之地,那些句子從來便如刀刃一般冷硬鋒利。她想象中戈壁上的一切都該是像離群索居的孤獸一般兇猛,又蕭瑟,但此時這月、這金色的胡楊林、這林間追逐著草木香氣的輕軟和風,卻似乎比春日的平安城還要溫柔令人沈醉。

這溫柔的一切縈繞在她微微揚起的裙邊,撓得她一雙赤足微微發癢。

月也溫柔,風也溫柔,像是整片戈壁都被誰馴服了。

她禁不住閉上了眼睛,便在閉眼之時,她聽到了她自己的聲音,似在同誰喃喃低語:“那你要怎麽彌補我?”那聲音極輕,極軟,帶著半真半假的埋怨。

她不記得自己會這樣說話,她也確信自己沒有開口,但那確實是她的聲音。

她猛地睜眼,眼前竟出現了一座精致木舍。

男子的低語聲自木舍中傳出,回應著那句埋怨。“送你一句詩,好不好?”男子道。那聲音有些啞,有些微涼,是很好聽的音色,可她並不熟。

“什麽詩?”她自己的聲音竟也自那木舍中傳出。

男子低笑了一聲:“明月初照紅玉影,蓮心暗藏袖底香。”

“你不要糊弄我啊。”依然是她的聲音,依然極輕,極軟,貓撓似的令人心癢,響在那木屋之中。

她忍不住去推門。

木門緩緩打開,她終於看清房中的情景。一盞昏燈,一張大床,重重白紗被床頭的銀鉤懶懶鉤起。因她將房門推開了,有風進來,那一點昏黃的燈火便搖曳了起來,那白紗的床帳亦隨著微風和燭火輕輕舞動。

幽室之中暗生旖旎。

但躺在床上雪白綢緞中的兩人卻像是並沒有註意到那忽然洞開的房門,以及站在門口的她。當然他們也沒有註意到突然吹進室內的,這深秋的,帶著奇異溫暖的夜風。

成玉倚在門旁,迷茫地看向那躺在下方的女子,目光隨著包裹住她纖長身軀的鮮艷紅裙一路向上,停在了她幼白的頸項上。

再往上便是一張雪白的臉。她每天清晨梳妝時都能在鏡中瞥見那張臉。她自己的臉。本該是十分熟悉,卻又並不那麽熟悉。

因她從沒有見過那樣的自己。

昏燈全不中用,月光倒是明亮。

明明月光裏,那一雙杏子般的大眼睛裏含著水汽,眼尾泛著紅。那薄紅微微挑起,一直延到眉尾,就像是抹了胭脂。濕潤雙眼襯著那胭脂似的薄紅,看人時眼風便似有了鉤子。

她心裏狠狠一跳。

就見那躺在白綢緞上的她輕輕咬住了下唇。明明咬住的僅是下唇,可當牙齒松開後上下唇都變得榴花似的鮮紅。榴花她是見過的,當它們落在地上,被雨水浸濕,就有一種純潔卻又放縱的美態。

她心裏又是狠狠一跳。

她看到她說話了,還擡起右手不大用力地推了伏在她身上的青年一把,嘴角微微抿住,便有些天真:“不要糊弄我。”又像是在生氣,可就算是生氣也像是假的。

“你不要糊弄我啊。”

“不要糊弄我。”

每一個字,每一個吐息裏都帶著撓人的鉤子。

成玉一張臉漲得通紅,若不是倚著門,便站也站不穩。但躺在床上的那個她卻似乎很是自然地,便做出了那樣的姿態。

她聽到那伏在上方的青年輕聲回道:“怎麽會。”接著她看見青年白皙的手指撫向床上那個她的耳畔,一副明珠耳墜驀然出現在那一雙小巧耳垂上,青年低聲道,“明月。”那手指在耳垂處略一停留,緩緩下移,便在此時,成玉只感到天旋地轉,再次定神時卻發現是她自個兒躺到了青年的身下,而她似乎和床上那個她合為了一體,但她的視線卻有些模糊。

她終於能感到那手指的溫度,帶著高熱,燙得她有些戰栗,但一時也不知道究竟是青年手指的溫度還是她自己的溫度。那手指移到了她的頸項,伴隨著青年的低語:“紅玉影。”被青年撫得發燙的脖頸上一涼,那是項鏈的觸感。

明月,紅玉影。明月初照紅玉影。

然後那手指滑到了她的指尖,輕輕捏了捏她的無名指,青年的聲音再次響起:“蓮心。”她偏頭,那是一枚戒指。

她的手指和青年的手指纏在了一處,都同樣的白皙,定睛看去,她卻覺得也許青年的手指更白一點,像是白瓷,又像是玉。她的手指原也是白皙的,只是在他的輕揉之下不受控制地紅了起來,泛著一層薄粉。

青年又捏了捏她的手指,才將右手潛進她袖中,手指繞著她的腕骨撫了一圈,便有手鏈的觸感,她靈光一閃,搶先道:“袖底香。”

蓮心,袖底香。蓮心暗藏袖底香。

明月初照紅玉影,蓮心暗藏袖底香。

他說送她一句詩。卻原來詩不是詩,是一整套首飾。

青年悶笑了一聲:“我們阿玉很聰明啊。”手指卻依然沒有停下來,頓在她火紅的裙衫上,順著她的腰線、她的腿,一路滑到了她的腳踝,最後終於撫上了她裸露的足踝骨。他握住了她的足踝,掌心發燙,有些用力。

她整個人更勝方才十倍地燙起來,幾乎啜泣,但她用力咬住了嘴唇,沒有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

她微微動了動右腿,聽到了極微弱的鈴鐺聲,腳踝處有細繩的觸感。她腦子發昏,啞著嗓子問青年:“詩裏只有四件首飾,這一條足鏈,又叫什麽呢?”

青年的手指終於離開了她的身體,他似乎低頭看著她,他的左手就撐在她右肩肩側,她偏頭便看到了他白色的衣袖。她甚至能看清那衣袖上用銀色的絲線繡了雅正的瑞草流雲紋,但當那視線攀著衣袖一寸一寸移上去,移到他的臉上時,她卻無法看清他的模樣。

她睜大眼睛,也只能辨清他的嘴唇和下頜:膚色白皙,像是冷玉,嘴唇的弧線瞧著很有些冷峻。他似乎笑了一下,那弧線便微微勾起來了,因此也不見得冷了。

她只能瞧見那樣一點面容,但也可以想見當那面容全然呈現出來時,一定十分英俊。

然後她看到他俯下了身,接著她感到他貼住了她的耳郭,吐息灼熱,微啞的嗓音擦著她的耳根灌進了她耳中。

“這是……步生蓮。”青年說。

成玉突然就醒了過來。

次日是八月初三。

蜻蛉覺得今日成玉起得很早。郡主她自從和世子鬧掰無須上南書房後,就再也沒在卯時起過床。可今日啟明星還掛在東天,遠處的醉曇山也還只是朦朧晨光下的一片剪影,成玉她竟然就坐在院子裏喝起茶來。

蜻蛉問她:“郡主你昨夜睡得不好麽?”

成玉在想事情,眼中現出了一點迷茫,瞧著像濕潤雙眼中下了一場大霧。聞聽蜻蛉之言,她皺了皺眉,語聲含糊:“昨晚做了個夢……”

蜻蛉好奇:“什麽夢?”

她更加含糊:“不大好……的夢。”抿了抿唇角,有些煩惱地道,“好了不說這個了,我待一待,我們待會兒去堂中用點粥。”

蜻蛉倒沒有再問什麽。

成玉在院中又待了一待。

她昨晚突然自夢中驚醒,在床上坐了半天,手抖得厲害,心也跳得厲害。

她自三更坐到黎明,卻一直沒有平覆,以為讓風吹吹能好些,才輾轉到了院中。被晨風吹了半個時辰,手倒是不抖了,心跳也不那麽惶急了,臉卻還燙得厲害。

她覺著這是一種不舒服,因此認定導致這一切的那個夢並非什麽好夢。

夢裏的每一個細節她都記得,稍一動念便令她呼吸紊亂。朱槿和梨響誰都沒有教過她這個。誰也沒有告訴她世間還有這樣的事、這樣的夢。

倘若她的摯友花非霧在,便可為她解這個夢。她會告訴成玉,這樣的夢,叫春夢,姑娘們到了年紀可能就會發這樣的夢,其實並沒有什麽。

但因為花非霧不在她身邊,因此成玉並不知道這其實沒有什麽。

不過吹風還是有效。

在日光將晨風烤得灼熱之前成玉終於恢覆了正常。她就給蜻蛉泡了杯茶,茶葉還是用的她貼身藏著的那一瓣朱槿花。

對蜻蛉這樣見多識廣的影衛而言,世間最頂級的迷藥也不一定藥得了她。問題是成玉藏著的這瓣自朱槿原身上取下的花瓣雖有迷神之用,卻顯然不是什麽迷藥。雖然說一個好的影衛絕不會在同一個坑裏栽兩次跟頭,但因為成玉對她幹的已經完全進入了怪力亂神的範疇,故而蜻蛉毫無懸念地再次栽進了坑裏,一杯茶下去,睡得很沈。

成玉看著天色,將前些時候買的東西鼓鼓囊囊地裝了一個百寶囊,翻身便跨上了蜻蛉的那匹額間雪。蜻蛉這匹馬跑起來極快,僅有一個問題,就是烈。但成玉騎馬馴馬都是好手,故而應付起來並沒有花太多心思。令她正兒八經花了許多心思的是一直綴在她後頭的那四個用來保護她的暗衛。

初離開菡城時,蜻蛉便提起過季明楓放了幾個人在她身旁,她就留了心。

她不會武,打肯定打不過這些暗衛,不過醉曇山林幽木深,是個布陣的好地兒。來武的她不會,來文的和來玄的,就好辦很多。她小時候見天覺得自己是個仙女,就是因為她學東西極快。十天時間精通一個幽玄陣法於她而言不太是個事兒。故而今日,她果然將四個暗衛都困在了醉曇山山腳。

似乎一切都依照她的計劃發生了,但她也明白她只有這一次探墓的機會,若她失敗了,便不會再有第二次。季明楓不會讓她有第二次機會。她今次如此順利,一半靠她籌備得宜,另一半,靠的其實是季世子對她的掉以輕心。

成敗只在今日,此時,一次。

申時三刻,日哺之時,南冉古墓便在眼前。古樹參天,鱗次櫛比地挨著,碩大的樹冠層疊相連,似給半山遮了一條起伏的綠毯,令日芒只得零星探入,無端將墓地方圓數裏都籠得陰森。

而倚山而建的古墓卻並不如成玉想象中那樣隱蔽,墓門前竟昭昭然立著兩尊兇神惡煞的鎮墓獸,似乎根本不懼讓世人知曉此地便是南冉族先人埋骨之處。

當成玉往墓門的凹槽裏盛放水神靈鑰時,守墓的古柏認出她來,斯時斯地,千言萬語僅能化作一頓深沈叮囑:“自兩百年前南冉族那位具有盛名的工匠進去修整了古墓後,南冉便發生了宮變,有關古墓機關的秘密也遺落在了那場宮變之中,兩百年來,便是這些凡人們打開了古墓,也沒有一個人能真正進入最後一層墓室。我們告訴你的有關這座古墓的秘密,皆是兩百年前的秘密,並不完全,花主你……定要小心,見機行事,活著回來!”

“活著回來”四個字掠過成玉耳畔,她右手微微一抖,最後一滴水自青瓷瓶中灌進石制凹槽,墓門霍然洞開。

她表情平靜地收回瓷瓶,將它放進了肩上的百寶囊。

踏進這道門後非生即死,她很清楚,但她一步也不曾猶豫,不曾停留,她也不曾回頭。墓門處僅透進去一點光亮,像一張血盆大口,要將所有闖墓者嚼碎了吞進墓中。

要如何才能在這座古墓裏活下來?

火把是不能用的,因些微熱量便會揮發染在墓壁上的毒素,需用夜明珠。

要輕手輕腳,不要吵醒了沈睡在墓底深處的毒蟲。

要留意身邊每一個細節,因誰也不知道兩百年前那個工匠進墓後又為此處添加了什麽新的機栝。

然後沿著主墓道往前走。

走到三分之一,會遇到一汪水池,池中乃化骨之水,上有木制索橋,過橋需十分小心。

索橋之後,可見墓道兩旁巨石林立,石上有彩繪浮雕。不可觸摸,亦不可以火把探近,因石上每一種色彩都是一種劇毒,極易揮發,通過肌理入侵,若百毒入體,便藥石無醫。而在這一段墓道之中,便是以明珠為光源,亦不可靠近細看石上浮雕,因畫雖是好畫,卻會迷魂,要攝人魂魄,勾人心神。

若能安然行過這一段危機四伏的巨石長廊,便會碰到一字排開的五個過洞。需選擇正中的洞口。若選擇其他四個過洞會遭遇什麽,這一點成玉不大清楚,花木們沒有告訴她。在花木們的記憶中,凡活著走出這座古墓的人,他們無一例外都選擇了中間的過洞。

過洞之後該是一方天井。

成玉端詳著面前的高墻。按照花木們的說法,此時她面前本該是一方天井。而花木們口中那座巨大天井也正該是整座古墓中最為兇險之地:整個天井都是一個化骨池,七十二個做成不倒翁的銅俑立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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